2012年7月20日星期五

Project Blasphemy 第三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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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東區某中學的課室,李灌豪正在授課。

每個人原則上都有一份職業,或者說是一種「工作狀態」,我們的主角李灌豪這個時候是一名中學歷史科教師。

「十九世紀中葉馬克思主義的興起其實是因應當時德國高度工業化後,容克地主作為既得利益集團及資本家這些後起之秀冒升所帶出來貧富不均為主軸,但最大的問題是馬克思認為,資本家壟斷了生產手段,導致生產的果實仍然被資本家壟斷、支配,這個時候,勞動階級會變得『疏離』。」李灌豪頓了一頓。今天授的課是馬克思主義的興起。「現在我要解釋一下,剛剛所說的『疏離』,並不是單單指人與人關係的疏離,而是指資本家壟斷了生產手段、果實後令勞動階級與工作、工作成果甚至跟自己都疏離了。」

他在白板上畫了三個大圓,寫上有關疏離的重點。不過大部份學生都杵着下巴納悶,如非 李 老師頗受學生歡迎,他們早就打了呵欠。歷史加上社會學,從來都是學生找周公約會最快捷的秘技。

李灌豪繼續說下去:「例如,我的天份、能力是可以勝任職業運動員,但現在我要在學校教書,令我不能充分在社會利用我的天份、能力,這就是我和生產手段的疏離;又例如我只管教你們,但即使你們成績多好,和我的工作沒有直接關係,升不升職取決於校長是否高興,這就是我和生產果實之間的疏離。這一點特別易證明,我一看你們的表情就知你們完全不明白,但我月底仍然能支薪,這就是最好證據!」說完眾學生哄堂大笑。

班中有一個高個子舉起手,問道:「老師,這樣說來馬克思主義應該很中的啊,為甚麼現實沒有人會將馬克思主義付諸實行?」

「好問題,各位同學分析答卷時要留意,沒有任何一個理論學說,甚至沒有一件事是絕對的『對』或『錯』,你眼前所見的不一定是對。就拿馬克思主義作例子,當初馬克思按自己學說推論,世上第一個無產階級政權會在德國誕生,但事實上第一個爆發無產階級革命的國家是沙俄,之後就是中國,而偏偏兩個國家條件跟德國很不一樣……這件事證明了一個理論多無懈可擊,都會有錯誤的地方,而所謂的『對』只是『在這個時空相對來說比較對』而不是『絕對真理』。這個道理在人生都一樣說得通,好像殺人為例,殺人一聽就知是壞事吧,但如果當有劫機者挾持人質,你殺他一人救到機上數百人,這個『壞事』就是好事!所謂好與壞其實是相對,就算是有某些宗教口中神是全知全能全善,所謂全善,已經是錯了。神造人一定是祂對?神殺人一定是人錯?大家思考一下,對大家分析答題都會有幫助。」

下課鐘聲響起。

「好了,今日扯遠了,就到此為止吧。」李灌豪因為前一晚睡得不好,已經將呵欠按捺了很久很久仍未釋放。

剛才那個高個子又舉手「老師,四點的籃球之約你不會爽約吧?」他臉上掛的笑容有三分敬意,倒有七分的挑釁。

李灌豪雙眉一豎,說道:「馮民健,難道我會怕了你嗎?讓我再一次教你甚麼叫打、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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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回到教員休息室,李灌豪將自己塞進椅子內,然後頹然看着休息室天花上的污點發呆。室外充斥着學生放學時大聲的嘻笑聲,彷彿整天上課時的昏睡,加上午餐的飯盒就是為了下課時遊玩而設。「年輕真好。」李灌豪曾經是他們的一份子,就算是會考臨近,大伙兒都會分隊輪戰三人籃球,直到看不到籃框才不捨的離開學校。俱往矣。

桌上多了一杯咖啡。

「給你的,來得合時吧?」一副笑靨步近。那是李灌豪的同事兼老朋友,甘美琪。

「噢,美琪嗎?謝謝,來得的確合時。」咖啡因獨特的香氣就像弄蛇人的笛聲,逗弄着李灌豪每一條神經,他閉上眼睛,享受這心身解放的一刻。很多人都不明白為甚麼咖啡會受上班一族的歡迎。其實相比起香煙的尼古丁,咖啡因的香味、那黑咖啡微微嗆喉的口感、把黑色津液順着咽喉溜進肚子的溫暖感,並不是香煙可以比擬的。

李灌豪把咖啡慢慢的喝掉。像灌水一樣的喝咖啡方式,就是對咖啡的褻瀆,這是李灌豪人生幾項堅持其中之一。

「唉,李灌豪,不要怪我長氣婆媽,你看你的熊貓眼,昨晚你到了那裏去?不好好休息怎麼行!你日間要上課,精神不好根本辦不了事……」甘美琪滔滔不絕的說教。甘美琪和李灌豪自中學時期已經相識,所以二人談話事仍不脫學生時代的習慣,以中文全名相稱。雖然她長得比李灌豪矮了一截,但女孩子總是比較成熟,多年前已經像大姊一樣「管教」李灌豪,直到大家各自上不同的大學為止。

「別說了,昨晚發了一整晚惡夢,睡與不睡根本沒有分別。」李灌豪依然閉上眼睛,因為再睜開眼睛的話,眼睛的紅筋想必會嚇倒甘美琪「自從那一年之後,我幾乎都不會發惡夢,昨晚可以說是特例。」甘美琪嘆了一口氣,柔聲說道:「既然你的父母已經不再了,你自己一個人生活就更應該愛惜自己……」這時候她不知道應該再說甚麼,唯有默不作聲。

李灌豪更是一言不發。大學三年級暑假某一日,當李灌豪日間外出打暑期工時,有賊人潛入他家中爆竊,將撞破賊人的養父母刺死。李灌豪的世界又再次回到孤身一人的世界。此時甘美琪挑起了往事,令他心中難受到極點,李灌豪雖然知道甘美琪是為了規勸自己才提及此事,但始終內心的創傷是既定事實。他深怕自己一開口會對甘美琪直斥其非,唯有裝聾作啞。

在尷尬氣氛一路升溫時,有一把響亮的聲音在教員室外轟進室內:「李sir,敢接受我第十七次挑戰嗎?」是班中的高個子馮民健,一個長得健碩,愛好打籃球的直性子男孩。他曾經創造連續十六次單挑李灌豪但被打得滿地找牙的紀錄,但不怕丟臉的性格促使他第十七次向失敗進發,與其說他愛向強者挑戰,不如說他本來就喜愛挑戰。馮民健愛挑戰的個性倒頗合李灌豪的脾胃,他想起了大學時宿舍同房的一句:「不要跟我說你做不到,只要你搏盡你就一定做到!」還有某一位學長畢業晚宴上的宣言:「打曲棍球是我興趣,但籃球是我的事業!」這位學長後來卻成為了一位滿肚腸肥的律師,把籃球當作賺取馬會外快的工具,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李灌豪對腼腆的甘美琪一笑,站起來接受第十七次「挑戰」。

Project Blasphemy 第二章


李灌豪剛從漫長的睡眠中甦醒,一睜開眼時映入視網膜的,並不是熟悉的天花板,而是浮在一片黑暗中的藍光綠光,與及眼前的大螢幕。螢幕上有一大堆意思不明的符號文字,唯一他能看得明白的是幾個英文字:

Exterminating
Linkage
Operation
Hostile
Intolerable
Mankind
---------------------------------------------
ELOHIM System <Initiate>

E……Elohim?」李灌豪心中納悶「那是甚麼?這個字很面熟,我好像在那兒看過?這又是甚麼地方?」想到這裏,他嘗試起床,但手足不聽使喚,側過頭一看只見自己四肢已被固定,兩隻手掌摸到一個好像掌紋掃瞄器的東西,不過那是甚麼、有甚麼用,自己是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他再望一下四周,自己置身一個似是太空艙的狹窄空間,身邊除了眼前的大螢幕外就只有那些浮出藍光綠光的燈。微弱又暗淡的燈光即使在黑暗中仍不太刺眼,相反更令人覺得柔和、溫暖,跟整個墓穴似的冰冷環境產生矛盾,一種虛幻的矛盾。

李灌豪感到整個空間除了黑暗外,只剩下死寂。那可不是寧靜,寧靜只是眾生喧鬧相對的寂靜,背後仍是充滿了生機;而死寂完全是用無聲的刀鋒切開所有生命的狀態,死寂代表了死亡、毀滅。這個死寂令他的耳窩充斥着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嚥口水聲甚至是肌肉收縮時發出的低沉聲音。整個細小的空間當中,他完全感受不到生命,他甚至有一個錯覺,以為這個世界除了自己以外已無其他活物。

「喂!別玩啦,快放我出來!」李灌豪並無特別恐懼,只是感受到被「遺棄」的煩躁不安,畢竟自己在襁褓之時已經被「遺棄」,現在身處不明之地,這種被「遺棄」的痛苦感覺遠比被「禁錮」的焦慮來得更厲害:畢竟「被禁錮」表示你是他人的標的,至少你有一些人「關注」你(即使這些「關注」是不懷好意);相反「被遺棄」代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人。反正四肢不能活動,他現在做的就只有扯開喉嚨大喊。

李灌豪大叫數分鐘後仍然不得要領,苦於四肢受制於人,想掙脫並不是易事,加上獨自一人被困的孤寂感、曾被遺棄的過去所產生的創傷,都令他心中的焦灼感有如加熱中的空氣一樣不斷膨脹、升溫。

汗珠,從額頭不斷滲透出;唇舌,卻變得乾焦;空氣出的多入的少,一股窒息的壓力由腹腔開始向腦部侵襲。李灌豪心中暗惴:「莫非我有幽閉恐懼症?不可能!不論升降機、山洞甚至棺材酒店我也待過,沒有可能是幽閉恐懼症;但這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感又從何而來?媽的,我現在究竟在甚麼鬼地方?甚麼人幹得出這種無聊事?」

經過恐懼感一波又一波的侵襲,李灌豪心理的防波堤開始分崩離析,所有心理上的怨氣及負能量一下子拍岸而至:憎恨、憤怒、嗔恚、嫉妒、自私、凶暴、佔有、貪婪、欺詐、諂媚、淫慾、好殺、愚癡……一一攻陷李灌豪的心坎。李灌豪在剎那間灌飽了負能量,有的是屬於自己的,有的是屬於他人的;一段段記憶的片段,就像《發條橙》主角一樣被逼在李灌豪的腦海一次又一次的重播。

他看見了一個江湖老大將一把小刀插在桌面的一張相片上,他的手下就馬上將相片中人的手指一隻一隻的切下來,苦主悽厲慘叫,所有人眼中充滿折磨他人帶來的「喜悅」;

他又看見了股票失利的父親回家後,因小兒子打破一隻玻璃杯而氣上心頭,對兒子拳打腳踢,又用水喉鐵打得兒子肋骨斷了才停手;

他繼續看見地產商為了收購舊區黃金地段的舊樓,對仍堅守滿載已逝老伴一生回憶舊居的老嫗百般折磨,甚至在老嫗晨運時潛入屋中將老伴五十年前寫給老嫗的情書一把火燒掉,他忽然聽到老嫗痛入心脾的哭聲;

他看見了老錢人大排筵席,每桌共有三十大盤山珍海錯,但每人只淺嘗一口就停箸,大好食物在一秒間變成神憎鬼厭的廚餘;

他又看見了女下屬為了仕途而甘願出賣自己身軀,掛上充滿挑逗的笑容面對壓在自己身體上,肥腫莫辨的老頭子董事長。

看夠了。香港已變了《舊約》裏的所多瑪城,整個該死的城充斥的,都是該死的人。這個城市,連一個羅得也沒有,一個都找不到!自己呢?自己何嘗不是充滿壞因子?對老是打壓自己的上司充滿仇恨、對只懂諂媚的同事感到蔑視、對拋棄自己的父母只有殺意、對「她」,雖然憐愛澎湃但佔有慾旺盛,充滿佔有慾是否仍是愛?真該死!

這些負能量令他憎恨這個世界直至極點。「對,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值得留戀,大家的心中只有黑色的污垢,甚麼真善美全都是廢話!人這樣可惡,留在地球幹甚麼?留下來繼續荼毒其他生物嗎?」他的心被撕碎,以前所堅信的社會規範、人倫道德一下子全都變成地震後的瓦礫。待得回神過來,李灌豪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在矇矓的視野中,他看見有一堆觸手般的鋼鐵導管彷彿有生命般,一面蜿蜒伸展,一面不斷探索。這些觸手李灌豪在外國邪典片已經見過多次,但今次的是「活生生」的鋼鐵觸手,他只能全身僵硬地不知所措。冷冰冰的觸手帶來的觸感從手指一直蔓延到到胳膊、心窩。李灌豪已放棄了掙扎,默默地靜候下一個驚奇。

就在他腦海中產生「放棄」這個念頭時,那些早已纏繞在他身上的鋼鐵觸手末梢同時插入他的體內。瞬間的痛楚令他不由自主地發出慘叫,這個時候的高聲呼叫並非為了求援,只是為了令自己忘掉這個揮之不去的劇痛。

在這種劇痛之下,時間這個函數被任意扭曲、延展甚至拋掉。

過了不知多久,劇痛猶如潮水般後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溫暖舒適。李灌豪此時覺得早前不斷衝擊自身的負能量被這些入侵身體的鋼鐵觸手源源不絕地吸走,他的內心隨之而來的,是慢慢的平復,一切貪念、嗔恚、怨恨,都一滴一滴的溜走……同時,鋼鐵觸手開始滲出一點點微細的白光粒子。

「嗚…」一陣低鳴敲破了死寂,整個空間藉鋼鐵觸手內不斷滲出的白光流螢,緩緩地發出光芒。在白光影照下,李灌豪環顧四周,終於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類此太空船駕駛艙的地方,四面「牆壁」都佈滿了儀器及螢幕,右邊有一個觀察窗但看到的只是漆黑一片;而插入身軀的鋼鐵觸手,原來是那些儀器的管道。李灌豪定神一看,中央的大螢幕有一個大方塊圍繞着Elohim這個字旋轉。大方塊每轉一個圈,艙內的白光就增強多一份,但大方塊稍稍縮小。

「不對勁……不對勁!」但那裏不對勁?當方塊再轉多十個圈後,李灌豪恍然大悟,心中一瞬間就由沉醉在白光的舒泰中幡悟過來,隨即墜入恐怖的深淵中。

Extermination這個字的意思,李灌豪最是明白不過。大方塊和白光此消彼長的過程,原來是倒數的砂漏,為了倒數extermination而設的砂漏。

他原已乾了的眼眶又再因潸然而下的眼淚,又一次濕潤起來。既看不到逃脫的可能性,又不知道身處何方,根本就沒有人會大發慈悲拯救他,所以李灌豪也不再浪費時間氣力掙扎,倒不如利用餘下不多的時間,欣賞最後一次名為「人生」的蒙太奇吧。

「唔,我六歲前的人生,原來一點也不存在,我有那麼恨他們嗎?我的父母……你們拋棄我,我拋棄和你們一起的記憶,互不相欠。」李灌豪一臉無奈的苦笑「不止是記憶,再過幾分鐘,我甚麼也不會剩下來吧。」

白光已變得刺眼,李灌豪終於望到窗外的景色。

「泥土?窗外全都是泥土?」就在這一刻,他看到窗外的泥土中埋着一個所有香港人都會知道的一個符號,這個符號包含了部份的答案。「那……那是?」

李灌豪愕然地張開了咀巴,但口中再吐不出任何一個字,因為白光已完全淹沒了映像,螢幕、觸手、儀器甚至自己,全都被恐怖的白光吞噬。時間在這一刻停擺,李灌豪的六根最後告知他的信息只有:白光、冰冷的觸感、電離子的味道、臨終的恐懼。

與及……一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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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李灌豪驚醒過來,眼前自到的是睡房天花垂下來、慢轉時會發出吱吱聲響的舊吊扇。他坐直身子細看,自己身處在家中睡房的床上。剛才的地底太空艙、鋼鐵觸手、倒數螢幕等等,全都不知去向。

「惡夢?夢境那會這樣真實?」李灌豪抬起手臂,隱約感到被「入侵」的疼痛感仍殘留在肌肉,而且他心中惡劣不堪的情緒使他胸口不停的起伏以驅走令人噁心的窒息感。

「砰!」另一聲像爆竹的巨響從窗外傳來。就是這些巨響把李灌豪從地獄夢境扯回現實。他向窗外探頭一看,巨響是從街道上傳來。只見電車路上有數條人影穿梭疾馳,偶然發出閃光巨響。過了數分鐘,他聽到一聲特別大的巨響,之後一切歸於平靜。東方的天際仍是漆黑一片,距離天泛魚肚白的時間應該尚有兩三小時。

李灌豪無想過報警,反正現在的警察只為權貴服務,對小市民不屈打成招已份屬萬幸,根本沒有想過回應升斗市民的求助;再說,經過剛才的惡夢,李灌豪對自己所見所聞之事是否真實,已不能抱十分信心,萬一又是另一夢境,警察扣一頂「虛報、浪費警力」的帽子,這不是自己所能擔當的事。一腦昏沈的李灌豪,只得換過一身浸透汗水的衣物,一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沒有人會知道,這次遠距離的交會,會為李灌豪、他眼前的幾條人影乃至整個城市的命運,鑄上了不可逆轉的烙印,及永久的遺憾。

Project Blasphemy 第一章

楔子

這世上無時無刻都會發生大大小小的天災,地震、洪水、蝗禍、瘟疫……你說得出的都有,只是發生時有沒有媒體報導。面對天災,每個國家民族以至個人應對的方式當然各有差別:有的是各安天命,毅然面對災劫;有的抱着人定勝天的信念,發願使人類能避過甚至消滅天災。

至於天災的成因,說法更是莫衷一是:科學家會理解為氣象變化地殼活動太陽黑子增多等等;環保人士會認為是大自然老母向人類發出的警號,提醒人類要注意環境保護;神父牧師會聲嘶力竭警告那是全能全知的「神」對惡貫滿盈的人作出的「天譴」。有趣的是,史上天災那麼多,就是沒有像所多瑪、蛾摩拉一樣整座城覆滅的個案?為甚麼天災總有倖存者?有些人所以在天災的鐵鎚下倖存,不是因為「神」的眷顧,而是因為另一些「人」的保護!

天災,或許是人類自己一手造成的「選擇」。


第一章

凌晨三點半,西營盤。初夏的悶熱令本已寂靜的深宵更顯荒涼:區內民居因地產商半逼半買的「收購」而搬得七七八八,居民少了車輛也自然變得更少,偌大的西營盤一過半夜就變得像死城一樣,多數的建築物仍掛着「感謝居民推動,成功收購重建」的橫額。收購是成功了,可是重建卻因樓市大瀉而停擺。政府要罰款就由他去吧,反正罰款一定比硬推單位蝕的錢要少好多。香港地產商永遠是「蝕頭賺尾」的表表者。除偶爾一隻路過的流浪狗外,很難找到一個人。街上唯一有「人氣」的事物,應該是本應為人服務的街燈,及已不再發光的霓虹燈招牌。

這個地方,很適合成為戰場,正確來說應該是「狩獵場」。

德輔道西近東邊街的電車路上有四條人影奔馳。一金,三黑。為首的金色人影似乎是要逃避後面三條人影的追捕,一路東躲西竄,偶然腳不停步,回過身來放兩下冷鎗;另外三條黑色的身影從後追趕,其中一名身高六呎有多的白面黑衣人更跳上電車站或招牌頂上,大有合圍之勢,與其說是追捕,不如說是「捕獵」。

金色人影見對方仍窮追不捨,伸手入懷掏出一把鐵菱往地上一撒。他身後滿面花白于思的黑衣人腳掌一痛一麻,雙足不由自主的乏力跪倒。「媽的,有毒嗎?」于思男罵道。另一個青年黑衣人想停下幫忙包紥,但于思男怒道:「不要管我,阿亮一個人應付不了,快追!」那青年點一點頭,邁開步伐再追。

身型瘦長的黑衣人阿亮,身法了得,在招牌屋簷之間如履平地。金色人影手中的M92F不時射出灼熱的子彈,當然目的並不是要擊中阿亮,只要窒礙了阿亮的速度甚至逼使他回到地面,金色男已經可以利用這不到一秒的空隙脫身;可是阿亮身手比金色男想像要好,即使是不斷在招牌頂上跳躍,他仍可輕鬆的邊跳邊躲。空氣刮過耳邊的呼嘯聲,和應着子彈擊中身旁的金屬招牌發出的尖鳴及金黃色的火花,在這個深宵的大街抹上了一筆詭異。

「該到我了。」阿亮冷冷說完,手上SIG P226 Tactical鎗口就閃出了光芒。奇怪的是他手中的鎗安裝了滅聲器,好像不想其他人知道有這場追捕似的。

噠!
噠!
噠!

三發子彈穿過滅聲器,速度稍減,雖然不能擊中金色男,但破裂的瀝青碎仍擦得他一臉血痕,金色男只好稍稍拉遠距離再回一鎗,但在這個接戰距離,是否安裝了滅聲器並沒有產生重大影響。雙方不停交火,已各自換了一個彈筴。此時金色男忽然背脊發麻,感到一道寒氣自背後急襲。

那是一柄銀色的飛刀。

「他傷了老人!是神經毒素!」一把憤怒的聲音在二人身後咆哮,就是剛剛停下照顧于思男的黑衣青年。

「海森,不用多說,把他拿下。」阿亮一向都是言簡意賅。

金色男本想伸手撥開飛刀,但一旦揮出拳頭,手法會變慢而且為敵人製造攻擊的虛位。他選擇不理會。

「噗」金色男咬牙一挪身子,飛刀插進他肩膀,直沒至柄。阿亮只說了一句:「好!」不知是為金色男受傷,而是為了他的果斷讚好。海森見飛刀不成,就停下拔出M93R。他年紀經驗尚淺,自知邊跑邊射根本不能中的,只好停步點射。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三輪點放,一發不中。阿亮見狀即時跳到地面補位追捕。金色男雖然肩膀中刀,但身法比之前更快,東一屈西一拐,單單是瞄準已經是極難,海森見他往懷中一揣,只道他又想使出有毒蒺藜,大叫:「阿亮小心腳底!」阿亮一怔,下一步即時慢了半秒,只見金色男詭異的身影晃到山道天橋底,快要右轉到岸邊。阿亮唉了一聲,知道已追不上。

行動已經失敗……嗎?

「砰!」

巨響劃破了夜空,金色男仆倒在地,右腳齊膝被扯飛,血花開遍地面。一百米外有一個冒煙的黑點匍匐在地。那黑點緩緩站起,一個長髮黑衣男子 毛國榮。

阿亮趕到,一腳將金色男手中的M92F踢開,再用膝蓋壓着背心。毛國榮跑過來幫忙用膠帶牢牢綁住金色男雙手。那個金色男原來不是穿了金色衣物,他赤裸了上身,展現金色光芒的是他的皮膚!

「幹嗎在這兒出現?喂,不要亂動,越動得多死得越快!」阿亮依舊的冷漠,但膝蓋的力度不曾放鬆。膝蓋下的金色男仍猛力掙扎,可惜失血已多加上少了一條腿,根本不能掙扎。

「嘿嘿我可是觀察員哦,只是碰巧在這裏出現罷了。」毛國榮綁得死死的,至於金色男的手會不會因為綁得太緊而壞掉他可不在乎。

「用點五零射人膝蓋會不會有點小題大造?」阿亮眉頭一皺。他相信武力超過「夠了」的程度,就是亂殺。雖然這個對像並不是自己的「同類」,但對方畢竟不是野獸,用對付野獸的方式對付跟自己外貌一樣的「他們」,阿亮就是到現在仍是接受不了。M82可是連鋼板也能打穿的小型炮。

「高景亮,這個我也沒法子哦。我本來也想用弩解決他,但新玩具剛好來了,不試白不試。反正子彈不用自己花錢,打中的又不是你們,嘿嘿。」毛國榮雙手一攤,說完下巴向身後的M82一揚。「再說,用點五零射人膝蓋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的事,你應該要佩服我的才能!」

高景亮無言,解下腰帶紥在金色男的斷肢胡亂當應急處理。半分鐘後海森趕到,毛國榮解下背囊的急救包拋給海森。

「海森快跟他急救,他死了只是一具普通屍體,一點情報價值也沒有。找不出情報等同行動失敗,知道沒有?」毛國榮正色道。一談到任務,他剛才的輕佻說話全都消失了,彷彿成為一個嚴格教訓新兵的長官。

……」海森一言不發。他對金色男及其餘的「他們」帶有極深的恨意,巴不得今天就將他們全都處決。救他們一命,比逼自己自殺更難做到。

三人無言相對,只有金色男低聲的呻吟。他命是保得住,但今晚以後怎樣?三人不知道,亦懶得理會。

他們只知要做的,是追、查、捕、獵。

海森心中的火團又再熾熱起來,他口中迸出一句:「我們是『獵人』,捕殺『艾洛謙』是我的本份。」

毛國榮不語,手中剛點燃的香煙氤氳。他身為一名狙擊手,深知吸煙絕對會影響呼吸和手指的穩定性,香煙可以說是狙擊手的天敵,所以他從來只點不吸。他需要的,只是香煙燃點時的孤寂感,就像他獨自一人埋伏時一樣的孤寂。一枝從不去吸的香煙,就是他每次出任務後給自己的犒賞。

一陣引擎聲的低鳴傳到眾人耳邊,這時三人同時回首,有一輛客貨車駛至。駕駛旁坐着的竟然是剛才中了金色男暗算,綽號「老人」的于思男。

「老人抄你沒事吧?」海森上前迎接。「老人」本名陳爵榮,因為洋名叫Charles Chan,同伴都叫他「抄斯青」,到他由悍馬變成老驥,大家改叫他作「老人抄」甚至再簡化成「老人」。

「呵呵!你忘了我是搞後勤、醫療補給的行家嗎?區區小事怎難倒我?」說完拍一拍海森的肩。他一向都愛照顧後輩。

「我看你是搞偷同事小吃的專家吧!昨天你摸走我的即食麵,我還未跟你算清!」毛國榮嗤之以鼻,手指抖一抖煙灰。老人說的只是對一半,他有個手腳不太乾淨的問題,只是老人拿走的是區區啤酒小吃,大家根本都沒有力氣、亦不好意思跟一個大自己一輪的老人計較。何況他是光明正大的走入來找人聊天時順手開你一瓶啤酒喝,大家也拿他沒辦法。

「哈哈,別胡說,這個可是我團結隊員的良方,你們這些小子如果不滿意為甚麼不阻止我?哈哈哈!」老人大笑辯護後扯開話題「對了,確認了身份沒有?」

毛國榮手持一個瞳孔掃瞄器,撥開金色男眼簾一照,掃瞄器顯示了一排數字。「目標4630確認,可以帶走。」說完就向海森示意:「別忘了斷肢。」海森勉強的點點頭,將重傷的金色男/目標4630塞進後座,手中的短刀一直抵在金色男的頸旁。

三分鐘後,一伙人走個乾淨,留下的只有路面已被草草洗刷的一灘血跡。街燈嘆息般的黃光,迎接着另一個黎明。 

新故事 -- Project Blasphemy

農曆新年前後小弟曾和一個老朋友傾談中,大家分享了創作心得(這個老朋友亦有寫網絡小說,現正籌備出版),並一起構思有趣的題材。經過多個月的努力,我倆共同開始創作了另一個暫名為Project Blasphemy的新故事,但因為此緣故,赤色雙螺旋暫時要擱筆。

不過,Project Blasphemy的角色有部份與赤色雙螺旋有關連,至於是誰要在這裡賣個關子。如果說赤色雙螺旋是Project Blasphemy的後傳亦不為過。

Project Blasphemy現是在我朋友的BLOG連載中(http://blog.yahoo.com/project_blasphemy/articles/page/1),同時在這裡轉載。

希望完成Project Blasphemy後,赤色雙螺旋的創作可以繼續。

2012年2月4日星期六

赤色雙螺旋 --- 第五章

「還有一點。」嗅着吃完魷魚絲的朱醫生噴出的口氣,我皺了眉。

「不過這點是好事:你兒子出世後,不論智力、性格個性等等都會繼承樣本DNA的模式,換句話說,你要叫這種是另類的cloning也不算是錯。你說是不是真不錯?」朱醫生口吻難得的出現了推銷的味道,但箇中自豪的語氣揮之不去。

「等一等!你說胎兒可以繼承智力、性格個性?我從來未聽過基因改造可以連肉體以外的特質都可以移植。這究竟是怎樣的一件事?」我聽完後只覺得大為錯愕,剛才我聽的簡直顛覆了我三十多年教育得來的知識,就好像忽然有人跟我說,隔空取物、千里傳音等等並不是掩眼法而是真的特異功能然後「啪」的一聲把我的腦袋一下子給摘掉一樣,令我完全不知所措。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這是商‧業‧秘‧密,我無可奉告。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這裡的『教育工程』可是有口皆碑。就拿你剛剛看的葉堅廷樣本為例,在高中時他的IQ已經有至少170以上,之後以破香港紀錄的高分入了K大心理系,後來又成為該系最年輕系主任,還不夠麼?如果你看兒子三歲時驗不出是資優兒你儘管來找我好了。」朱醫生很明顯為了我對兒童王國缺乏信心大為火光,語氣也忽然加重,抹去了本來死氣沉沉的感覺,就像一頭被踩到尾巴的老狗。

聽她說完,我不知何解對她說的話湧現了信心,或許是她對自己專業的自尊,又或者是她加重了語氣的樣子稍稍像一個專業人士吧。老實說,我本來到這裡的目的只是為了借助基因之力避免兒子可能出現的胎內腦退化症。如果能夠令我下一代成為「可以自行劃定起跑線的王者的話,那可以說是額外的「禮物」,一份好重好重的「禮物」……父母為了子女付出一切面不改容自古已有,只是以前的是求神問卜,現在是訴諸科技;路徑不同,心情一樣。

為人父母甚艱難。

在這一剎那,忽然有一把聲音對我耳語:「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現在回想,這把不知從何而來的耳語應該是由長着惡魔之翅的波旬魔王從六欲天注入我耳根吧……即使已事過景遷,今日再想起這段話我背脊依然照樣冒汗。

總而言之,我那一刻咬一咬牙,拿出支票簿。

「怎樣付法?」我問。

「課程前先付25%首期,兩星期後開始課程時再付50%,餘下25%待孩子出世後即月內付清;如孩子不幸即月夭折25%餘款不用付但之前已付75%概不退款。首期可以用支票但第二第三期只收銀行本票。明白了沒有?」朱醫生一口氣說完,簡單直接的付款方式如數家珍,不知道她一天內說過多少遍。當然,這個對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夠得到我想得到的。

朱醫生的案頭多了一張375萬元的支票,雖然我的錢包頓時變作半個阮孚的皂囊,但我心頭的火熱令我絲毫不以為忤。

那個波旬的惡魔之約,就訂在十四日後。我側過頭看了看妻,她清澈的雙瞳流露了迷茫的神色。原來這個是她意識深處向我發出的警告,更是一種抗議,抗議我干擾了自然、干擾了因果法則的未知性。

那一刻……如我上樓前對她所說的一樣,我…不,我們已一早走不了回頭路。

2012年1月3日星期二

赤色雙螺旋 --- 第四章

坐在我面前的,是那個朱醫生,一位其貌不揚但本身似乎是一位基因改造工程專家。我並不是百份百肯定,因為她不像一般醫治傷風感冒的醫生一樣,將不相干的證書一古腦兒掛得滿牆都是;與其說這兒是一個醫生的辦公室,我更相信這是停屍間的辦公室。唯一令人感受到「人氣」的,恐怕是堆在辦公室角落的八卦雜誌。

「誒……朱醫生,你剛剛說過你甚麼DNA都可以幫我找到,那……那是不是真的?」我忍不住問了這一句,畢竟擁有「獨特的東西」的「貪念」總是人的天性。

「對,你可以看看這本catalogue。」朱醫生遞過一本看來像樓盤廣告的冊子,我接過來看,冊子的封皮印着的是南美大草原牧場的景色,令我腦中忍不住浮起了「風馬牛不相及」這句話。打開冊子,目錄只簡單的列出了:

1.      政界類
2.      專業類
3.      文化類
4.      學術類
5.      體育類

我一揭就跳過政界類,直接揭到專業類。對,我討厭政客,他們根本就是一班跳樑小丑,除了崇尚言詞激昂但內容空洞的演說外根本就和晉代六朝的清談沒有兩樣,兩者不同的地方就是,清談家不單不用平民百姓供養,而且偶爾有優秀的文學作品;而當代的政客的空談是建基於每月數十萬元的薪津,他們對這個社會只有蠶食而沒有建樹,如果花這麼多錢拿的卻是政客的DNA,那就是比當政客更笨的所為。

專業類沒有甚麼亮點,有的都是醫生律師建築師之類,唯一有趣的是李山聰,一位不務正業,專寫一些不入流的網絡小說的律師。有關李山聰的項下有這些數據:

姓名  :李山聰
職業  :律師/網絡作家
樣貌值:C
智力值:B
魅力值:B
財力值:B
成就值:C (律師) ~ B (網絡作家) 
體力值:D
價格值:300

再看一下照片,是一個笑容可掬但稍嫌肥頭耷耳的傢伙。一個字:醜。在求學時代,我偶爾都會看一看李山聰的小說,雖然不是文學鉅著,內容也沒有甚麼養份,但箇中的趣味都可略為抒解讀書考試的壓力。不過要是我的兒子像他,我總覺得頭皮一陣發麻,還是算了。

其後我隨手一揭,揭到了學術類其中一版,看到了一個令我非常中意的一個「樣本」:

姓名  :葉堅廷
職業  K大心理系副教授
樣貌值:B
智力值:A+
魅力值:A+
財力值:B
成就值:A
體力值:B-
價格值:1500

我看到價錢是忍不住咋舌,即時問朱醫生:「為甚麼這個特別貴?一般所見最貴的都只是700萬左右,這個樣本為甚麼要貴上一倍?」朱醫生雙手只是一攤,簡單的答我「一份錢一份貨,要好東西就要出錢,你家人沒有教你嗎?這個樣本很少人用,但我可以保證他貴得有道理,因為他本人我以前也認識,是一個傑出得不得了的好傢伙。」

我躊躇了。1500萬要是我掏光腰包的話我本來不是拿不出,只是在我不知道成效前要拿出這個數目並不容易,再者我也不是一頭羊牯,不能放任人家一兩句說話就成為冤大頭。好的,我承認為人父母總會樂得為子女花錢,但花錢,也不等於任人宰割。

要殺價嗎?

「朱醫生,你這個手術有沒有甚麼潛在風險?」妻忽然開口問。她自從來到之後未曾說過一個字。呵呵,好一個殺價的理由,不愧是我的妻。

朱醫生目無表情的說:「我要先更正一下,我中心辦的可不是甚麼手術。我打從一開始已經告訴你這兒不是診所而是『教育中心』,我們辦的是『教育工程』,所以絕對安全。」她忽然從口袋掏出一包魷魚絲在我們面前大模斯樣的大嚼特嚼。「我解釋一下吧,這個工程只需要注射一口針,那口針的溶液內有大量帶有你們選擇『樣本』的納米機械人進入胚胎內部開始『教育再造』,餘下的就交給你兒子自行『學習』,你們要做的只是夫人在課室的桌上接受注射,還有陸先生你按時付款就行。」說完把那包魷魚絲向前一推。

誰也沒有碰。

「忘了提你一下,因為你的兒子在接受教育的過程中始終會受樣本DNA的影響,出世時的樣貌總無可避免地比你想像中有出入,但這個你大可放心,我中心可以轉介你們到整型診所,包保你想要兒子長得像你或者尊夫人也可以。」朱醫生拿回魷魚絲,恍惚之前沒有請過客一樣。

「就這樣?」我一臉狐疑。

2012年1月1日星期日

赤色雙螺旋 --- 第三章

第三章

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這一門「生意」原來有這種效果,當初我找這所中心目的只是想得到「一個如何做好自己本份兼且可以照顧已老雙親的兒子」,至於得到「一個可以自行劃定起跑線的王者」,我造夢也沒有想過,這事當時小陳從來沒有跟我提過。

小陳是我公司一位比我年長十年多的前輩,在公事以外我們也很合得來,幾乎無所不談。因為他育有一名九歲的小孩,聽說不單身子壯健而且還很懂事,所以當妻懷孕時我就趁一起在酒吧Happy Hour時向他求教「教子經」。

在華燈初上的香港蘇豪區,二流酒吧永遠是信息流通得最有效率的地方。

「阿東,你真的要生孩子?」小陳一臉驚訝「現在不是養孩子的時候呀,先不要說你的孩子會不會有甚麼先天後天疾病,單是說照顧孩子的成本,退休後養兒防老已經有問題,搞不好你一直到死一天你仍然要照顧,累死一世的事你千萬不要幹!」他說完點了一根醇薄萬,抽得津津有味。

「那你呢?你自己也不是養了一個好兒子?你這個人應該不會幹蝕本生意才對,你為甚麼會叫我不要養?你的兒子似乎很懂事我才想請教你這個。我們這一代已經百分百『港孩』你是知道的,我就是想知道你是如何教好自己的兒子好讓我有個參考嘛……」我一邊嚼花生一邊說「如果你不吝嗇告訴我的話,我當然不會只丟下一句『多謝』了事的。」

老實說,我跟很多同齡朋友一樣,並不擅長求助於人。這個並不是肯不肯低頭或者是甚麼尊嚴的問題,而是我們從來根本不需要有求於人:當你的人生一開始就已經有人替你張羅所有事,你要做的只需要是張開口吃飯、伸直四肢穿衣、每日都到父母安排的學校上課,連結婚也是雙方父母一早安排好,不存在求婚問題……在這種人生訓練之下,我們不用亦不會求人。我對小陳說的這番話可以說是我絞盡腦汁的極限了,要我再確切的「開口求助」的話不如找一些古裝片播一句「求皇上成全」來得更快。至於我拿甚麼答謝小陳,管他的,到時候再算吧!

「唔……這個其實是一件不是秘密的秘密,但我也不想太張揚的告訴你,我只能夠講那並不是我的功勞……我也沒有甚麼『教』小孩。我所有做的只是……付出,該怎樣說才對呢,唔,應該是『錢能通神』的結果。」小陳欲言又止,好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

「不要賣關子了,是甚麼學童教育研習班?自理天王家務工作坊?莫札特音樂胎教實驗室?還是軍部成長猛操慈善營?要做到聽教聽話,這些好像還不行嘛……」我搔着頭問道,這些東西我都有考慮過,但我覺得根本只是一堆歛財的學店,一點用也沒有。為甚麼?因為我小時候全部都已參加過。

No, no, no….那些廢物你就不用提了。」小陳搖着手指,眼神嘲笑的笑意滿瀉。他從口袋拿出了掌上電腦,看了一眼後遞了給我,再把手中的醇薄萬狠狠的擠熄。螢幕上的標題是:「基因改變生命,生命關乎未來」。

小陳壓低聲線說:「靠的就是這個。有錢的話你不單可以讓孩子躲過退化症,更可以生一個聽聽話話的孩子。」我只含糊的回了一句:「這個可以嗎?」大家都知道,胚胎基因改造工程是非法的。

「你要考慮的並不是可不可以而是值不值得,要是值得的話根本不存在可不可以的問題。功能主義不是說過每樣事物是有其存在的價值才存在,『這個』的存在價值就是為你們一家帶來希望,你不至於老年要當露宿者。再說,那個羅馬條約只是守舊的宗教家的一箱情願,美國每年飛到古巴做『這個』的人多得可以把整個古巴擠滿,你說怎麼樣?」我又看到一根醇薄萬的火光和一個煙圈。「只是簡單的一針就搞定,剩下的就全交給孩子自己看着辦。我明天給你一封介紹信吧,那個朱醫生為人比較老派,沒有信函不成事。」

走出酒吧後小陳拍一拍我肩,揮一揮手就分手了。而我就在一個星期後,按小陳所說的來到了這個「教育中心」。


赤色雙螺旋 --- 第二章

第二章

說到這兒,暫時先放下魚蛋眼,說一下我倆的故事。

我和妻子安安其實是一對青梅竹馬的鄰居,一起長大,理所當然地戀愛,然後在父母的安排之下結婚。我倆都是獨生子女,從來任何決定都是父母早早替我們選擇、做決定。連結婚、買新居這些事都是父母代辦。當然,這些care-free的生活應該沒有人會討厭,只是我們隱約覺得有些懶洋洋的感覺。偶爾我會有一個念頭閃過:究竟這個還算不算是「屬於我自己」的人生?我老爸經常告訴我,我現在有自己的思考,能正正常常的上學上班已是上天的恩賜;香港還有很多人因為還在娘胎時受污染物或輻射線影響,一出世就已經受到嬰兒腦退化症困擾,根本連最基本人生也沒有,就算花三十年時間後能「治得好」,智力只會比美國2000年上任的那位總統好不了多少。

所謂嬰兒腦退化症,簡單來說就是「老人痴呆症」的幼兒版,在這個病最初出現時,大家能做的只是將口水直流、毫不哭喊、四肢彊硬的嬰兒丟到床上。一般來說,這些「人」最多只能活三十年。

當我三個月前知道妻懷上孩子時,我下了決心,我才不要我下一代是這個樣子,所以今天我來到了這所「兒童王國特別教育基金中心」。一切都要拜六十年前基因工程的普及化所賜,基因改造的嘗試有如第N次工業革命一樣影響人類的前途(及錢途),在大概三十五年前經過多次不人道的人體實驗後,美國科學家終於宣佈成功進行了人工胚胎基因改造實驗並有進行量產化,治癒甚至預防嬰兒腦退化症終於露出了曙光。作為所謂亞洲的世界城市,香港的「星球醫生」(1)也即時引進同樣的科技,並成為癌症治療及美容隆胸後香港醫學界第三大棵的搖錢樹。可惜好景不常,因為醫學法律、道德等等爭議,加上保守宗教勢力反撲,最後2035年各國政府簽署《羅馬條約》,將人體胚胎基因改造全球刑事化。香港政府亦理所當然的照搬條文禁止胚胎基因改造。一時間,專以胚胎基因致富的「星球醫生」頓失依靠,基因改造於是回歸象牙塔,坊間沒有人再大賣「基因為你造未來」之類的廣告。

可是,政府總是忽視了「黑市」的威力。

當《羅馬條約》生效後固然有很多醫生放棄了胚胎基因改造的生意,但香港華人某些如「龍年寶寶」的無聊傳統卻為一些黑市醫生帶來極大誘因。我猜我們眼前的魚蛋眼朱醫生想必是當年叱吒杏林的「星球醫生」吧。我倆今天的目的就是為了我倆下一代的未來,當然是用被封印了的胚胎基因改造。

魚蛋眼帶着我倆進入房間,關上了門。她一屁股坐下後,頭也不抬跟我們說:「我就是朱醫生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不用多介紹;你們來的目的我一早就知道,所以你也不用多說。你只需要告訴我兩件事:第一,你出得起多少錢;第二,你想要那一款。」她邊說邊按着掌上電腦的八卦雜誌立體映像,那是一段當三線暗星幽會地產大王時被蚊型飛行攝氏偷拍的片段。想不到「狗仔隊」這種古老的職業現在不單沒有被時代淘汰,反而因為先進的科技而進入另一個前所未有的殿堂。畢竟「普通人」總是有個壞習慣,將鎂光燈下的人的生活看待成「娛樂圈」中「娛樂」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怪不得八卦雜誌在香港越賣越多,「狗仔隊」越拍越狠。

「誒……朱醫生……對吧?錢方面不是問題,我反而想知道,你剛剛說的『那一款』指的是……?」我不解的問道。

朱醫生依舊頭也抬,輕撥着掌上電腦說道:「你不知道嗎?我們這個『特別教育』就是利用基因方式,從出生前就開始你們下一代的『教育工程』嘛……你想要那一類人的DNA?你想要賺大錢律師、科技教主、音樂天王甚至名小說家的DNA也可以。只要你出得起錢,我可以將美國歷任總統的DNA拿到手,當然我們不會要那個IQ不到100的二世總統的DNA,你可以儘管放心。你要記着,我們『兒童王國特別教育基金』的宗旨不是令孩子贏到起跑線上,那已經是古老的概念。我們要做的是要製造出可以自行劃定起跑線的王者!只要你把握了自訂遊戲規則的權柄,整個世界就是你的了。」說完這些話,朱醫生自顧自的吃吃笑。

我聽完後身體不禁抖了一抖,心中不由自主的悸動。現在回想起來,這番話開啟了一扇不能開亦不應該開的門。

(1) 星球醫生指每星期賺至少一球(即一百萬港元)以上的私人執業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