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0日星期五

Project Blasphemy 第二章


李灌豪剛從漫長的睡眠中甦醒,一睜開眼時映入視網膜的,並不是熟悉的天花板,而是浮在一片黑暗中的藍光綠光,與及眼前的大螢幕。螢幕上有一大堆意思不明的符號文字,唯一他能看得明白的是幾個英文字:

Exterminating
Linkage
Operation
Hostile
Intolerable
Mankind
---------------------------------------------
ELOHIM System <Initiate>

E……Elohim?」李灌豪心中納悶「那是甚麼?這個字很面熟,我好像在那兒看過?這又是甚麼地方?」想到這裏,他嘗試起床,但手足不聽使喚,側過頭一看只見自己四肢已被固定,兩隻手掌摸到一個好像掌紋掃瞄器的東西,不過那是甚麼、有甚麼用,自己是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他再望一下四周,自己置身一個似是太空艙的狹窄空間,身邊除了眼前的大螢幕外就只有那些浮出藍光綠光的燈。微弱又暗淡的燈光即使在黑暗中仍不太刺眼,相反更令人覺得柔和、溫暖,跟整個墓穴似的冰冷環境產生矛盾,一種虛幻的矛盾。

李灌豪感到整個空間除了黑暗外,只剩下死寂。那可不是寧靜,寧靜只是眾生喧鬧相對的寂靜,背後仍是充滿了生機;而死寂完全是用無聲的刀鋒切開所有生命的狀態,死寂代表了死亡、毀滅。這個死寂令他的耳窩充斥着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嚥口水聲甚至是肌肉收縮時發出的低沉聲音。整個細小的空間當中,他完全感受不到生命,他甚至有一個錯覺,以為這個世界除了自己以外已無其他活物。

「喂!別玩啦,快放我出來!」李灌豪並無特別恐懼,只是感受到被「遺棄」的煩躁不安,畢竟自己在襁褓之時已經被「遺棄」,現在身處不明之地,這種被「遺棄」的痛苦感覺遠比被「禁錮」的焦慮來得更厲害:畢竟「被禁錮」表示你是他人的標的,至少你有一些人「關注」你(即使這些「關注」是不懷好意);相反「被遺棄」代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人。反正四肢不能活動,他現在做的就只有扯開喉嚨大喊。

李灌豪大叫數分鐘後仍然不得要領,苦於四肢受制於人,想掙脫並不是易事,加上獨自一人被困的孤寂感、曾被遺棄的過去所產生的創傷,都令他心中的焦灼感有如加熱中的空氣一樣不斷膨脹、升溫。

汗珠,從額頭不斷滲透出;唇舌,卻變得乾焦;空氣出的多入的少,一股窒息的壓力由腹腔開始向腦部侵襲。李灌豪心中暗惴:「莫非我有幽閉恐懼症?不可能!不論升降機、山洞甚至棺材酒店我也待過,沒有可能是幽閉恐懼症;但這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感又從何而來?媽的,我現在究竟在甚麼鬼地方?甚麼人幹得出這種無聊事?」

經過恐懼感一波又一波的侵襲,李灌豪心理的防波堤開始分崩離析,所有心理上的怨氣及負能量一下子拍岸而至:憎恨、憤怒、嗔恚、嫉妒、自私、凶暴、佔有、貪婪、欺詐、諂媚、淫慾、好殺、愚癡……一一攻陷李灌豪的心坎。李灌豪在剎那間灌飽了負能量,有的是屬於自己的,有的是屬於他人的;一段段記憶的片段,就像《發條橙》主角一樣被逼在李灌豪的腦海一次又一次的重播。

他看見了一個江湖老大將一把小刀插在桌面的一張相片上,他的手下就馬上將相片中人的手指一隻一隻的切下來,苦主悽厲慘叫,所有人眼中充滿折磨他人帶來的「喜悅」;

他又看見了股票失利的父親回家後,因小兒子打破一隻玻璃杯而氣上心頭,對兒子拳打腳踢,又用水喉鐵打得兒子肋骨斷了才停手;

他繼續看見地產商為了收購舊區黃金地段的舊樓,對仍堅守滿載已逝老伴一生回憶舊居的老嫗百般折磨,甚至在老嫗晨運時潛入屋中將老伴五十年前寫給老嫗的情書一把火燒掉,他忽然聽到老嫗痛入心脾的哭聲;

他看見了老錢人大排筵席,每桌共有三十大盤山珍海錯,但每人只淺嘗一口就停箸,大好食物在一秒間變成神憎鬼厭的廚餘;

他又看見了女下屬為了仕途而甘願出賣自己身軀,掛上充滿挑逗的笑容面對壓在自己身體上,肥腫莫辨的老頭子董事長。

看夠了。香港已變了《舊約》裏的所多瑪城,整個該死的城充斥的,都是該死的人。這個城市,連一個羅得也沒有,一個都找不到!自己呢?自己何嘗不是充滿壞因子?對老是打壓自己的上司充滿仇恨、對只懂諂媚的同事感到蔑視、對拋棄自己的父母只有殺意、對「她」,雖然憐愛澎湃但佔有慾旺盛,充滿佔有慾是否仍是愛?真該死!

這些負能量令他憎恨這個世界直至極點。「對,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值得留戀,大家的心中只有黑色的污垢,甚麼真善美全都是廢話!人這樣可惡,留在地球幹甚麼?留下來繼續荼毒其他生物嗎?」他的心被撕碎,以前所堅信的社會規範、人倫道德一下子全都變成地震後的瓦礫。待得回神過來,李灌豪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在矇矓的視野中,他看見有一堆觸手般的鋼鐵導管彷彿有生命般,一面蜿蜒伸展,一面不斷探索。這些觸手李灌豪在外國邪典片已經見過多次,但今次的是「活生生」的鋼鐵觸手,他只能全身僵硬地不知所措。冷冰冰的觸手帶來的觸感從手指一直蔓延到到胳膊、心窩。李灌豪已放棄了掙扎,默默地靜候下一個驚奇。

就在他腦海中產生「放棄」這個念頭時,那些早已纏繞在他身上的鋼鐵觸手末梢同時插入他的體內。瞬間的痛楚令他不由自主地發出慘叫,這個時候的高聲呼叫並非為了求援,只是為了令自己忘掉這個揮之不去的劇痛。

在這種劇痛之下,時間這個函數被任意扭曲、延展甚至拋掉。

過了不知多久,劇痛猶如潮水般後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溫暖舒適。李灌豪此時覺得早前不斷衝擊自身的負能量被這些入侵身體的鋼鐵觸手源源不絕地吸走,他的內心隨之而來的,是慢慢的平復,一切貪念、嗔恚、怨恨,都一滴一滴的溜走……同時,鋼鐵觸手開始滲出一點點微細的白光粒子。

「嗚…」一陣低鳴敲破了死寂,整個空間藉鋼鐵觸手內不斷滲出的白光流螢,緩緩地發出光芒。在白光影照下,李灌豪環顧四周,終於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類此太空船駕駛艙的地方,四面「牆壁」都佈滿了儀器及螢幕,右邊有一個觀察窗但看到的只是漆黑一片;而插入身軀的鋼鐵觸手,原來是那些儀器的管道。李灌豪定神一看,中央的大螢幕有一個大方塊圍繞着Elohim這個字旋轉。大方塊每轉一個圈,艙內的白光就增強多一份,但大方塊稍稍縮小。

「不對勁……不對勁!」但那裏不對勁?當方塊再轉多十個圈後,李灌豪恍然大悟,心中一瞬間就由沉醉在白光的舒泰中幡悟過來,隨即墜入恐怖的深淵中。

Extermination這個字的意思,李灌豪最是明白不過。大方塊和白光此消彼長的過程,原來是倒數的砂漏,為了倒數extermination而設的砂漏。

他原已乾了的眼眶又再因潸然而下的眼淚,又一次濕潤起來。既看不到逃脫的可能性,又不知道身處何方,根本就沒有人會大發慈悲拯救他,所以李灌豪也不再浪費時間氣力掙扎,倒不如利用餘下不多的時間,欣賞最後一次名為「人生」的蒙太奇吧。

「唔,我六歲前的人生,原來一點也不存在,我有那麼恨他們嗎?我的父母……你們拋棄我,我拋棄和你們一起的記憶,互不相欠。」李灌豪一臉無奈的苦笑「不止是記憶,再過幾分鐘,我甚麼也不會剩下來吧。」

白光已變得刺眼,李灌豪終於望到窗外的景色。

「泥土?窗外全都是泥土?」就在這一刻,他看到窗外的泥土中埋着一個所有香港人都會知道的一個符號,這個符號包含了部份的答案。「那……那是?」

李灌豪愕然地張開了咀巴,但口中再吐不出任何一個字,因為白光已完全淹沒了映像,螢幕、觸手、儀器甚至自己,全都被恐怖的白光吞噬。時間在這一刻停擺,李灌豪的六根最後告知他的信息只有:白光、冰冷的觸感、電離子的味道、臨終的恐懼。

與及……一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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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李灌豪驚醒過來,眼前自到的是睡房天花垂下來、慢轉時會發出吱吱聲響的舊吊扇。他坐直身子細看,自己身處在家中睡房的床上。剛才的地底太空艙、鋼鐵觸手、倒數螢幕等等,全都不知去向。

「惡夢?夢境那會這樣真實?」李灌豪抬起手臂,隱約感到被「入侵」的疼痛感仍殘留在肌肉,而且他心中惡劣不堪的情緒使他胸口不停的起伏以驅走令人噁心的窒息感。

「砰!」另一聲像爆竹的巨響從窗外傳來。就是這些巨響把李灌豪從地獄夢境扯回現實。他向窗外探頭一看,巨響是從街道上傳來。只見電車路上有數條人影穿梭疾馳,偶然發出閃光巨響。過了數分鐘,他聽到一聲特別大的巨響,之後一切歸於平靜。東方的天際仍是漆黑一片,距離天泛魚肚白的時間應該尚有兩三小時。

李灌豪無想過報警,反正現在的警察只為權貴服務,對小市民不屈打成招已份屬萬幸,根本沒有想過回應升斗市民的求助;再說,經過剛才的惡夢,李灌豪對自己所見所聞之事是否真實,已不能抱十分信心,萬一又是另一夢境,警察扣一頂「虛報、浪費警力」的帽子,這不是自己所能擔當的事。一腦昏沈的李灌豪,只得換過一身浸透汗水的衣物,一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沒有人會知道,這次遠距離的交會,會為李灌豪、他眼前的幾條人影乃至整個城市的命運,鑄上了不可逆轉的烙印,及永久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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